如果大二耶誕節後還是單身,似乎就會變成魔法師:新北耶誕城的觀察與反思

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系人類學導論期末報告

王佳臻、余東栩、吳培鎰、郭妍伶、陳湘渝、趙虹閔、賴亨利

指導教授:林瑋嬪

新北市歡樂耶誕城(Christmasland in New Taipei City)自 2011 年首次舉辦,這個由政府主導興辦的活動在近十年間已成為新北市冬季的標誌性節慶,每年吸引無數人潮湧入新北市府前廣場,去年(2020)更自 11 月 13 日開幕起,持續舉辦至 12 月 30 日,活動整整橫跨 48 天。本組組員在彼此的生活經驗中發現,新北耶誕城對於北部青少年而言不只是普通的節慶,它的話題與「愛情」高度相關,包括「與誰去耶誕城」、「耶誕城是否能讓個人告別單身」等,新北耶誕城儼然成為了青少年的「愛情期末考」。本組的報告便是針對這個現象分析,嘗試闡述耶誕城在青少年間的特殊意涵。首先,我們將從既有的文獻觀點來看「節慶」的本質,接著回到耶誕城的場域分析青少年如何建構出「想像的耶誕城」,而這一套故事又與「真實的耶誕城」間存在了何種矛盾與衝突;此外,網際網路中的「展演」如何在這一套故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亦為本報告的重點。

以下,就讓我們來拆解這場令人焦慮的期末考吧!

新北耶誕城 [1] 作為新北市政府與企業聯合打造的節慶,除了實際投身於這場慶典外,作為研究者的我們不難對其「節慶性質」感到好奇。此際,我們不妨先以既有文獻中對「節慶」的解析著手,同時以此出發,探索耶誕城與人類行為間的交互影響,及其如何參與文化,我們又如何投身再造文化。

一、 節慶作為一種抽離

吳鄭重、王伯仁(2011:84)運用 Lefebvre 的理論,認為在異化的環境之下,人們因受到流行文化符號與消費主義,從生產消費的積極主體成為被動的、被操作的客體,日常生活變成一種「高度異化的生存處境」,從而,節慶可被解釋為一種對現實、異化世界的逃脫,它可以顛覆日常生活的生產秩序,使得僵化的人際關係於其中得以鬆綁,甚而帶有了「革命性」。

然而,他們也指出了現代社會中節慶滿佈,特殊與日常間的分野變得模糊的情況,實屬 Lefebvre 始料未及,其門生 Baudrillard 指出這是由擬仿物(simulacra)與模擬 (simulation)充斥的「超現實社會」(hyper-real society),日常物質消費中的奢侈與浪費,可比擬與作為特殊時間的節慶;亦即,奢侈消費、忙裡偷閒的行為是一種對「非日常」的模擬,不斷對「日常」脫離,進入超現實。尤其,流行價值與符號交換的符碼可見於缺乏歷史根源和本真價值的新興現代節慶——這樣的思維進入社會全貌觀察,「節慶社會」(festival society)的特性即展現在奢侈浪費與忙裡偷閒的行為中(吳鄭重、王伯仁,2011:85)。

二、 讓我們在資本與商標中狂歡

仔細觀察耶誕城的政府論述及考察實地場景後,我們不難發現耶誕城其是脫逸於「耶誕」的節慶,特別是政府有意將耶誕城去宗教化(張貼於各處的「禁止從事宗教活動」),已經使得耶誕城脫逸於傳統基督教意味 [2]。吳鄭重、王伯仁(2011:80–83)曾經針對現代臺灣慶典提出了五種理念型(純粹型;pure types),嘗試將節慶類型化並可幫助我們分類現有節慶,其包含:(1)地方產業創新節;(2)藝文統理節;(3)傳統再現節 ;(4)結合消費紀念日與購物狂歡節的商業節慶;及(5)小眾嘉年華。新北耶誕城作為政府招商打造的消費地景,應歸於「結合消費紀念日與購物狂歡節的商業節慶」,這類節慶往往聚集表演、摸彩、送禮,甚至是限時折扣等活動,節慶的意義自始與「消費」掛鉤。

在耶誕城活動會場內,宗教活動是被明文禁止的。

2020 年的耶誕城以迪士尼為主題,甚至是由新北市政府與迪士尼公司合作舉辦,節慶正好反映了社會「迪士尼化」(Disneyization)的現象於其中,即蘊含主題化(theming)、複合消費(hybrid consumption)、商品化(merchandising)及表演勞務(performative labour)[3] 四元素(Bryman,2004)。其中,以迪士尼中的童話故事與夢幻、浪漫意象為節慶的想像主軸,結合耶誕節此一時間概念而作為商品傳播、行銷,在此所有的活動都印上了「迪士尼&耶誕節」此商標,並在政府提供的公共設施上形成市場以吸引群眾來消費,即至少為「主題化」和「商品化」的展現。

然而,在以「迪士尼&耶誕節」為主軸、作為耶誕節慶典中心的耶誕城中,耶誕意象仍是相當匱乏的,填補這個空隙即為迪士尼所展現的仙境幻想。實地走訪後不難發現,迪士尼主題盈滿活動場域,大型景觀與耶誕的關係並不高,如:愛麗絲的貓、直播與外送平臺的拍照地景、和手遊中的巨龍角色,甚至還有女王頭(地方景觀特色)燈飾,這些燈飾與藝術有關,更與贊助、企業曝光相關。該慶典的意義,似已清楚地從慶祝耶誕進入以耶誕(時間)為名目而共享節慶設施、打造市場。回顧耶誕城歷年主題,從去年的卡娜赫拉到前年的太空星球,乃至於更早前的風格,耶誕城總是以絢爛的燈飾聞名,燈飾與耶誕樹在此節慶中成為唯一可以連結、依附於時間,而與耶誕節日產生連結的地方 [4],其他部分都已被大規模商業活動覆蓋。

耶誕城活動場地內提供民眾合照、互動的燈飾/藝術品,有許多都是來自贊助企業。圖為直播平臺的互動展具。

三、 失敗逃脫與偽節慶?

若說參與節慶是本應作為對日常生活的顛覆,在逾兩個月的活動期間中,參與者隨時都可以進入這個由國家所打造的節慶場域,日常與非日常間的邊間變得模糊。將此置入 Lefebvre 所提出的理論中,耶誕城的成功是一種節慶的弔詭,它在臺灣並不具備有力的歷史根源(基督宗教在臺灣並非主流)和本真價值(缺乏普遍且深植人心的宗教、民風俗性),卻因為導入商業、地方政府有力的支持與流行資訊的傳遞,而能將之形塑為超現實的處所——參與者能在其中經驗,以逃離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

雖然Lefebvre已意識到,當現代節慶大量被資本主義收編,脫離歷史與本真價值,成為只為了追求剩餘價值與創造資本循環的「偽節慶」(pseudo-festivals),又因節慶活動大量滲透日常生活,將牽制了節慶作為一種逃離的調節作用與解放力量(吳鄭重、王伯仁,2011:85),但就如同 Baudrillard 所言,即使節慶與日常變得模糊,人類的行為仍然能創造跳脫日常的時刻。畢竟,比起以節慶期日來界定所謂「日常」與否,不如在個人生活的向度觀察一個人的日常行程(routine)與特別行為間的差異。一位正在準備期末考的學生,若選擇參與耶誕城活動,便可視為一種對枯燥日常的顛覆(忙裡偷閒,可能帶有額外的消費),此時節慶即在個人間作用,發揮了它的調節效果 [5]。

因此,即使我們發現耶誕城為商業活動所充斥,本文並不悲觀地認為耶誕城全然失去了節慶的意義。耶誕市集或許在與全臺諸多節慶的商業市場競逐中,參與者會因為頻繁進入節慶的商業中而感到疲乏,但耶誕城的其他部分仍能造就其吸引力——就實際的參與經驗而言,它也的確發揮跳脫日常、脫離枯燥生活的效用。尤其在耶誕節對青少年所特有的吸引力之下,耶誕城仍舊提供了友誼、愛情展演的場域,與社群網路結合,在該群體中開展出新意義,此即為本報告最終欲指出的部分。

參、想像的耶誕城

一、媒體建構

新興網路媒體、社群軟體及傳統媒體皆是當今青少年取得資訊的管道,本文欲了解耶誕城是如何透過這些傳遞資訊的媒介,建構青少年心目中的耶誕城,將耶誕城賦予強烈的愛情意象。首先在傳統媒體的部分,關於耶誕城中的情侶、戀愛元素的報導相較之下極少,多數傳統媒體的報導焦點著重在受眾較廣的「明星演唱會」以及關乎全體民眾的「防疫宣導」。本文認為這是因為傳統媒體的受眾是全國人民,年輕情侶的互動相比明星演唱會、防疫資訊較沒有大篇幅報導的必要性,故關於此的報導僅佔一至兩篇。

值得一提的是,與傳統主流媒體以及主打迪士尼主題的耶誕城官網不同,新北市旅遊網自行發布了兩篇將耶誕城描繪成情侶約會聖地的報導(新北市觀光旅遊網,a;b),其中一篇的內容是教導情侶如何在各式佈景前拍「情侶照」,另一篇則將周邊的餐廳與耶誕城相連,試圖為青少年打造成套的約會行程。在耶誕城現場,播放短片的電子螢幕上亦有關於耶誕城與周邊市景的廣告,其中一則的影像內容是一對情侶牽手穿過耶誕城的燈飾,並以流行的「另一半牽手照」作結。這顯示政府確實主動將耶誕城與情侶、愛情的意象相連,更對情侶昭示耶誕城是適合約會、拍情侶照的美麗景點,鼓勵情侶為此前往。

除了傳統媒體及網路新聞,青少年對於耶誕城的印象多是從社群媒體而來,本文以大學生經常使用的社群軟體 Dcard [6],解析耶誕城在社群軟體上的愛情意象如何在使用者的發文、留言與按讚中被塑造、強化。經本文觀察, Dcard 上關於耶誕城的討論主要集中在「聖誕 Ciao Ciao 版」及「感情版」上,以下列舉幾則關於耶誕城的文章以及留言:

想問男生會約普通朋友單獨去耶誕城嗎 好怕自己會錯意」(感情版)

「⋯⋯每次約她看電影逛街都沒成功過,之前問她要不要去耶誕城,她說有約了,然後我在限時動態發現她是和其他男生一起去的,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工具人,不太可能和她在一起了」(感情版)

「損友間口耳相傳的一個都市傳說:帶著心儀的對象去板橋的耶誕城,如果感覺對了大膽告白,在耶誕城的加持下,成功脫魯的機會相當的高。」(聖誕 Ciao Ciao 版)

從以上幾則文章和留言可以看出,耶誕城在青少年的想像中帶有愛情的暗示意味,與其他旅遊景點不同,同去耶誕城更容易使人認為兩人有發展親密關係的意向與可能;而耶誕城本身更是有告白機率比較高的都市傳說。在這些文章底下也可見到許多人分享在耶誕城的愛情經歷、看見的情侶風景或是對耶誕城浪漫氛圍的憧憬。這些文章和回覆會塑造一種耶誕城的形象,讓使用者在進入耶誕城之前便對該地有特定的想像,認為耶誕城是浪漫溫馨、屬於情侶的愛情城。

綜上所述,傳統、新興媒體會在耶誕城現場捕捉到情侶的親密互動,將這些互動作為耶誕城的重要看點進行報導,政府也透過廣告、新聞將耶誕城描繪成情侶約會的合適地點。而從青少年經常使用的社群軟體 Dcard 可以看見,青少年認同政府的對耶誕城的愛情意象的打造,並共同參與在將耶誕城描繪成愛情城的建構之中。

二、青少年互動建構

除了媒體(不管是傳統媒體或是社群媒體)之外,另一個建構青少年心中所想像的耶誕城的途徑,便是青少年互動本身。本文所欲揭示的是這套青少年互動邏輯,如何將耶誕城的愛情意謂鑲嵌進入,並透過重複互動加深這套想像。首先,社群媒體的內容會成為青少年之間討論的話題,不管誰上傳了什麼,都會是三五好友課餘時間的話題,而耶誕城做為每年冬季必備景點,自然也會進入互動討論中。這也必須和青少年的愛情觀結合討論,青少年情侶本來就會一起過節,尤其是「情人節」、「耶誕節」、「跨年」這種具有特殊意義的節日。青少年情侶大多會預設並期待另一半是和自己一起過節的,就算耶誕節當天沒辦法陪另一半過,耶誕節禮物也是不可少的(這也許和耶誕城原本脈絡就具有「團聚、溫馨、愛」的意涵有關係,在移植至台灣後,就算大多耶誕節脈絡都被捨去,核心的精神也透過文化產業或是資本主義順利過渡至臺灣本土脈絡中)。

耶誕城最大的賣點便是將竹筍地標裝飾成耶誕樹,此為情侶合照的熱門景點。

透過這些互動,青少年會決定今年耶誕城的「必去」亮點,例如 2017 年是新北耶誕城出現光廊的第一年,因此 2017 年的亮點就是該光廊;而 2020 年的亮點可想而知就是以楓葉為主軸的「香榭廊道」,去耶誕城如果沒去香榭廊道,今年就不算是去過耶誕城。透過筆者實地訪查也證立了這套說法,就算耶誕城因為天氣變得冷冷清清,香榭廊道仍是人滿為患,大部分的遊客都集中在今年的亮點之中。當青少年(或是青少年情侶)將耶誕城的照片上傳至社群網站,作為日常展演的一環,便會再度加強這個亮點的「必去程度」,再度成為別人的討論話題。在一般聊天展演之外,社群軟體作為展演平台之一,加上青少年本來就有的跟風心態,造就了這整個迴圈。例如受訪者們就提到:

「老實說我就是一個跟風的心情,好像交了男友就該做這件事」

「還有從哪些地方得到這種印象?」「社群媒體上的渲染效果吧,我感覺上是這樣」

「其實只是單純想做大多數情侶都會做的事而已,好像大家都會去耶誕城所以就覺得該去一下」

「網路新聞在報的時候也都會說『情侶約會聖地今年又設計什麼新東西』還有眾多朋友在哀居上發照片」

「迴圈」的建立。(圖為作者自製)

此外,本文的另一個發現是「耶誕城的浪漫想像」僅存在於青少年之中,也就是到一定年齡層以上的人,便不會透過在耶誕城打卡、上傳親密照片作為愛情展演方式。可能的原因是耶誕城作為政府已經布置好的浪漫場域,對於能力有限的青少年來說,他不必煩惱如何使用有限的資本打造浪漫。如受訪者 D 就提到:「他(男友)說之前只有跟朋友去過,(這次)想要跟女友去,因為感覺氣氛滿適合情侶的。他說那裡已經營造了那種浪漫的氣氛,他不用再花力氣營造。」再者,耶誕城做為一個「固定、至少九年」的景點,已經成為年輕世代的日常互動對話中「必聊話題」,他們能夠在對話中確認、強化此愛情意涵。

由上分析可以發現青少年愛情觀的核心,即是透過社群軟體與現實生活中,有技藝性地去展演親密關係。這可以由兩種方式理解:日常生活地展演性過渡至愛情中(也就是說,不管是不是愛情,不斷展演自己的日常本來就是青少年獨有文化,愛情作為日常的一環只是剛好被展演)或是青少年愛情本來就具有展演性(因為大多數同儕都沒有伴侶,因此透過展演愛情作為炫耀或是增加自我價值感),本文認為這兩個理解方式都有一部份合理性,而透過愛情觀去解析這套浪漫想像,也是本文欲與既有知識體系對話的一部份。

在實際走訪耶誕城之前,我們觀察到網路上耶誕城的熱門現象。青少年族群愛用的社群媒體 Instagram 上,充斥著耶誕城的照片。從搜尋建議的熱門照片,到專屬的 hashtag,種種影像呈現出耶誕城繁華亮麗的樣子。而新北市旅遊網也搭配其觀光潛力,推出「耶誕城拍照指南」,指導如何運用耶誕城的布景拍出好看的照片。各種由「照片」展現出來的耶誕城經由媒體展演引起我們的好奇心,這麼多的照片是如何形成的呢?真實的耶誕城真如網路上所展示的那樣嗎?於是我們實際走訪耶誕城,親自體驗其氛圍。

首先是硬體設施的部分。新北耶誕城的營運時段主要是在夜晚,活動現場使用了大量的燈飾、燈泡,主要的看點是大型裝置藝術佐以大量的小燈泡、LED 燈,再佐以花草營造浪漫氛圍例如「夢幻莊園」主燈的牆面上鋪滿了粉色系玫瑰花、綠色植物與 LED 燈泡。此外,我們發現空中廊道是人群最密集聚集拍照之處,連接建築物的空橋用許多小燈泡點綴,建物特性讓拍照的景是整面、整片的,形成一種「數大便是美」的壯觀畫面,讓駐足拍照的人潮絡繹不絕。事實上,夜晚的觀光景點自然而然地容易形成浪漫氛圍(如夜景、煙火等),再加上大量的燈光裝飾,能夠減少夜間拍攝容易模糊的技術性問題,因此打造了適合拍照的浪漫氛圍。

拍照的熱景之一「香榭廊道」。

另外,觀光客造訪耶誕城的一大目的就是為了拍照。人潮沿著景點的動線走,遇到特別的佈景或是有興趣的主題便會停下來拍照。也因此在耶誕樹主燈前總是大排長龍。路邊可以看到許多拍照告示牌、聽到廣播引導拍照路線以免,可見拍照活動的熱門程度。由於耶誕城被塑造成為一處浪漫景點,社會也不斷製造愛情和耶誕城之間的連結,因此我們主要的研究對象為來耶誕城拍照的情侶。

我們發現以下現象:當拍照作為一種互動,能夠將情感與意義在瞬間凝結成永恆,也能夠建構出兩人的甜蜜世界,因此,拍照將公領域與私領域切割了出來。在公領域內的情感展演是一種技藝,對情侶來說,合照是一種親密關係展演,然而有些情侶對於在別人面前展演親密關係可能感到不自在,於是大多都是自拍;而同志情侶則因為顧慮社會眼光,不太會在別人面前展現親密關係,傾向在人潮不擁擠之處合照。而在網路上的親密關係展演,情侶則會盡情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也成為耶誕城之外的展演場域,例如可以挑選要上傳那些照片、上傳到哪個平台、如何編輯照片文字等。

展演的故事到了這裡並沒有結束,接下來本文會試著帶入一些網路人類學的觀點,檢視社群媒體上的展演風氣,如何回過頭來形塑了年輕世代對愛情的想像。過往人類學對網路的討論便指出,網路世代的「真實」是由線上和線下的世界共同構築,因此欲理解年輕世代對特定現象的看法,同時也必須注意到社群媒體的影響力。網路時代裡的青少年習慣藉由社群媒體紀錄、討論,形成話題與共同記憶,而在此種虛擬與真實界線模糊、多重混合的處境下,個人如何重塑自我與整體社會,則是網路人類學所關注的議題(劉雨涵,2018)。

媒體在年輕世代的日常生活中佔有一定重要性,提供一個展現自我的平台,打造自己希望被看見的樣子。使用者可以選擇性呈現生活的某些時刻、或是和某些人相處的樣子,社會關係網在此得以被重新組裝,並在網路世界中顯得清晰可見,因此公開展示可謂社群媒體的重要元素(林瑋嬪,2016)。

然而承接筆者在耶誕城中所觀察到的拍照行為,以及在社群媒體形成上的展演風氣,本文有以下幾點反思提出:

一、本末倒置:當拍照成為意義的全部

拍照雖可以發揮超越時空、凝結記憶的作用,但在耶誕節這樣特殊的日子裡,節慶提供我們與重要的人相處片刻的機會,如果還是被手機占用,或是單純為了上傳而拍照,是否見面的意義就不復存在了?在社群媒體興盛、人人都熱衷於在社群媒體上展演自身社會關係的情境下,即時、隨手記錄發生的事情變得再尋常不過。然而我們也必須問,展演的重要性何在?如果和重要的人一起完成了某件事情而沒有 po 文紀錄,那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就等於沒有發生過?

在耶誕城中,不拍照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二、網路世界裡迷失了真實的自我

網路世代不只是網紅才需要經營網路自我,事實上正在使用社群媒體的每個人,都有可能為了打造理想的網路自我而精心布局——在適當的時間點、決定發文的內容、發文的風格,搭配上挑選好的十張照片,在有限的版面呈現出最希望被看見的一面。在展演的過程中,自身的價值才得以展現。

而在像是「限時動態」的功能中,拍照、濾鏡、上傳的動作一氣呵成,看似隨手紀錄卻又經過修飾,既真實又刻意。生活就像是被一則又一則的限時動態所承載,變得片面而破碎。我們卻又不得不繼續分享,因為在社群媒體的世界裡,好像不說點什麼便會被大量的資訊淹沒。於是我們反而變得不擅於和真實的自己獨處,只有在不斷分享的時候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需要時時刻刻分享某個想法或感覺,才能意識到自己確實存在。

三、展演過了頭?當展演成為衡量愛情成功與否的尺度

當我們習慣於藉由社群媒體了解一個人的生活,尤其在耶誕節這樣的特殊時刻,和誰一起過、怎麼過都會成為交友圈中彼此關注的焦點。社群媒體拉近了年輕世代間的距離,社會關係在此得以被重組、展演,並在節慶的關鍵時刻被凸顯。而富含愛情意味的耶誕節,便是關鍵的契機,在耶誕節當天的關係展演,便成為社交圈中評價彼此親密關係穩固程度的尺度。適時揭露自己在此時此刻過得如何,也就變得理所當然,甚至是義不容辭的展演。

在 IG 以 hashtag 搜尋耶誕城就能看到大量「到此一遊」的紀錄,其中不乏情侶共遊的合照,不禁讓人思考:如果在一段關係中缺乏網路上的展演,會有什麼不同?(截圖取自 Instagram 頁面)

而交友圈中的展演、衡量氛圍,更回過頭來型塑了年輕世代對於親密關係的想像——它必然是光鮮亮麗,並且必須為他人所知,尤其在節慶時刻閃閃發光的存在。為了成就所謂「成功」的愛情,必須在必要的時間點做好準備,愛情彷彿被誰排定了期程,在標準化的時間裡展現被期待的樣子。

四、比較出來的節慶:單身焦慮、單身歧視會在展演之下被強化

同樣在展演氛圍下,被刻劃得過分耀眼的愛情一夕之間成為備受矚目的焦點,人與人的情感被擺放在櫥窗下,成為大家欣羨而有想要獲得的物品。由此,愛情似乎被商品化,作為個人版面的門面,並且據此以宣示、炫耀自己,諭示著唯有透過這樣談戀愛、交往、而至展演的途徑才是理想上被稱為正途的「愛情」,為社會提供——並且——創造了一個想望的結構。由此,對於那些不是「所謂正途」的行動者,這樣的展演似乎只會帶來無限的焦慮並且再製歧視,進而強化了既有的結構,使得這樣的印象迴圈不斷蔓延下去。

而耶誕節本身,似乎也成為了朋友圈之間暗自比較的競爭時機——開始相互比較誰收到比較昂貴的禮物、誰去比較高級的餐廳慶祝、誰的約多到跑不完、誰今年又一個人過節⋯⋯如此不斷展演、比較的氛圍下,象徵溫馨團聚的節慶似乎悄悄變了質。

五、節慶時刻:看見網路世代的親密關係樣態

過往對網路親密關係的討論較集中在科技物對人的影響,必須隨時在線(接收資訊、回覆訊息、跟上世界)、科技物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卻也因此使得人越來越孤獨(不知道怎樣與人面對面相處、刻意地想要營造有模糊空間的相處)。科技物也在無形中將人與人的關係虛擬化、個人化,變得相當的流動與脆弱。人們看似活在一個被人們、訊息以及資訊簇擁的社會,但這樣的擁抱卻是冷漠、虛擬的。

本文想指出,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模式發生改變,社群媒體正帶來年輕世代全面性的社會關係重組,並且在高度的展演氛圍下,一定程度上型塑了年輕世代對於愛情的想像。而節慶正好提供了我們一個契機,看見社會/親密關係如何在社群媒體上被展演。

最後回到本文試圖說的一段關於耶誕城的故事,根據本文對節慶文獻的爬梳與筆者的田野紀錄,不難發現耶誕城與其原先節慶/宗教意味的脫逸。城中可見大量商業行為與各式無關節慶的品牌行銷展示,迪士尼的主題更是毫無來由地扣上,唯一與耶誕相連結的似乎只剩下現場燈飾與廣場中的耶誕擺飾。企業與政府聯手打造的歡騰,在恰好的時間點(耶誕節)開展,熱烈迎接在日常生活裡不斷異化的人們。然而我們也好奇,難道這樣與資本結合、與消費掛勾,甚至耶誕元素缺席的「耶誕城」中,耶誕節這個「偷」來的節日,難道就不值得我們過了嗎?

接著我們將目光轉向青少年社群中那座想像的耶誕城,文中看見了媒體與政府如何動員愛情的符碼,標示了這座戀愛城的意象,而青少年又是如何回應、共同參與了耶誕城意義的建構,重新在耶誕城中找回屬於這個世代的共同記憶。而在真實的耶誕城中,我們則察覺到拍照行為的特殊性,並且與社群媒體上的親密關係展演連上了線,由此回到網路的世界裡,提出我們對於年輕世代的社群媒體使用觀察。愛情與展演如今是密不可分的,特別在節慶時刻裡被凸顯、讚頌,再一次強化既有的愛情想像。

在「日日有節慶、週週可狂歡」的當代社會中,節慶並不一定如理論所指出,因過於氾濫而與日常無異——至少,我們在耶誕城與青少年間發現了節慶的新意義,而這層新意義是構築在由網路所影響的文化裡,並與愛情相關。

註腳

[1] 本文為求用語一貫,以下皆使用「耶誕」一詞。此外,雖然聖誕節與耶誕節為相互通用的詞彙,然在臺灣仍處於報禁的 1980 年代,官方曾以耶穌並非我國文化,故不能稱「聖」為由,禁止媒體使用「聖誕」一詞,因此耶誕於臺灣的歷史脈絡中可說是被特別選定的詞彙。不過,本次新北耶誕城的官方節慶名稱是否亦經過斟酌,本文並未找到相關資料,故無法解答。

[2] 此處,臺灣的耶誕節變遷與國外情形存在差距,基督宗教在此地雖可追溯至荷西時期,但其信仰人數在人口結構上始終為少數,對於早期臺灣民俗社會的影響不大,未如西方基督宗教文化的國家般,經歷信仰本位,而後與資本主義結合,演變為今日與商業結合的樣貌;本文初步的想法為,在近代臺灣,耶誕節似在資本主義興起、全球商品流通與流行文化等多重作用下,以商業節慶的樣貌「空降」於此地。耶誕節在臺灣史上的流變,固然影響耶誕城如何成為可能,但那已不是本文需解說的部分了。

[3] 表演勞務在耶誕城中較不顯著,可推測的原因為,耶誕城於打造時便著重市集與地景,缺乏以勞務(不含市集商家)及人類表演。

[4] 至於為何應該以宗教性質為本位的耶誕節長期與燈飾、耶誕樹、耶誕襪及 Santa 相關?這涉及不同地區對與耶誕慶祝的不同文化,以及流行文化的影響,此處暫不討論,而僅討論新北耶誕城裡「商業化」之部分。

[5] 此處,感謝一位課堂報告時提問的同學,他點出即使節慶氾濫,參與者實際參與其中時仍會有耍廢、偷閒的放鬆愉悅感(脫離日常)。此處應附帶說明的是,文獻對於節慶的闡述終究為理論上的理想模型,實際運作與理論未盡相符,亦屬尋常;即使當代節慶眾多、期日甚長,但對於參與者而言,節慶不一定完全滲入他們的生活。耶誕城雖已成為長期活動,但參與者只在真正參與的一、兩日才會觸及該節日,其餘時間對他們而言仍是日常,而不論節日事實上是否正在舉行。此部分即前開正文所述應以個人向度觀察節慶作用。

[6] Dcard 是以大學生為主要使用客群的社群軟體,使用者可以發布文章、留言以及按讚,各文章被歸類在不同的主題看板底下,本文主要討論的是「聖誕 Ciao Ciao 版」及「感情版」。

一、網路新聞資料

新北市觀光旅遊網

a〈比燈飾更閃!耶誕城情侶約會攻略〉。https://tour.ntpc.gov.tw/zh-tw/ContentPage/List?wnd_id=375&id=9556d8f6ef8e38d2,2020 年 1 月 21 日上線。

b〈抓住她的心!情侶夜景約會餐廳〉。https://tour.ntpc.gov.tw/zh-tw/ContentPage/List?wnd_id=375&id=9556d8f6ef8e38d2,2020 年 1 月 21 日上線。

不著撰人

2020〈算曖昧嗎〉。Dcard 感情https://www.dcard.tw/f/relationship/p/234839470,2020 年 1 月 21 日上線。

2020〈我是不是被當工具人了〉Dcard 感情版,https://www.dcard.tw/f/relationship/p/235071562,2020 年 1 月 21 日上線。

2020〈讚嘆新北耶誕城!我脫魯囉!〉。Dcard 聖誕 Ciao Ciao 版,https://www.dcard.tw/f/merryxmas/p/232638204,2020 年 1 月 21 日上線。

二、期刊文章

林瑋嬪

2016〈導言:網路‧人類學:網路、社群與想像〉(Special Issue Anthropology Online: Internet, Community, and Imagination),《考古人類學刊》85:1–15。

吳鄭重、王伯仁

2011 〈節慶之島的現代奇觀:台灣新興節慶活動的現象淺描與理論初探〉,《地理研究》54:69–95。

劉雨涵

2018〈你follow她了嗎?Instagram網紅的人類學觀察〉,《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資料彙編》26:1–34。

Bryman, Alan

2004 The Disneyization of Society. Thousand Oaks: SAGE Publications Ltd.